看见这一幕,她慢慢蹲下身子,环住膝头,拼命抱紧自己,小小的身子发着抖。
小姑娘瑟缩在一角,很轻很瘦,仿佛下一秒就要消失不见。让人不由得怀疑,这样的身板着要有多坚强,才能足够在这世间好好的活下去。
急救室的门口,病患和医护来来往往,装药品的小推车推过一遍又一遍。
面前的玻璃大门紧闭,拉上厚厚的窗帘,窥探不到分毫讯息,尽头的玻璃窗传来的惊雷一声比一声大,穿破天穹,直震山头。
过了很久,门上的红灯灭了。
她撑着膝头站起来,有点胆怯。
医生穿着绿色的防护服,解下口罩,露出来一本正经的国字脸,“哪位是朱蒨的家属?”
“这里!”姜春吸了吸通红的鼻头,沙哑着声。
一个瘦弱的小姑娘跑过来,看上去还没成年,医生想都不想就开口:“小姑娘,跟你其他的家人联系一下吧,这可不是小问题。”
“没有其他人了,只有我。”
她整理好慌乱的情绪,红着眼。
他在急诊科待了十几年,每天都在边缘线上和死神抢人,早已看惯生死,这场小手术对他来说确实不值一提,像这样的情况也是少见多怪。
医生脱了防护服,白大褂很新。
他轻叹一口气,“那你跟我来吧。”
ICU病房门口,她趴在透明的玻璃窗上,女人的鼻腔插着硅胶导管,紧闭着眼,没有一丝生气。
护士已经把她身上脏污的裙子换掉,肥大的崭新病服套在身上,第一次觉得她那么瘦。
姜春眼眶通红,心疼得要命。
她跟着医生走进办公室,忍不住裹紧身上的外套。
“患者的病情暂时稳定下来,但是后续情况很复杂,时刻会有复发的可能。我的建议是,调整好患者的心态,避免癌细胞再次爆发。”
“——癌?”几乎是尖着嗓子,她抬起头,难以置信。
医生点点头,很肯定,“初步诊断是胃癌晚期,具体情况要具体观察一段时间,但就目前来看,情况不容乐观。”
对于他而言,只是平常一个病人。
可对姜春来说,世界瞬间天崩地裂。
那一刻,她几乎面无血色,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反应过来。
“看样子病情已经拖了很久,肿瘤已经多端转移了。”医生敲着键盘,得不到反应,他忽然抬头朝她开口,很疑惑:“家属不知道吗?”
心里的弦彻底崩断。
脊背微缩,她无措地摇摇头,像做错事的孩子。
医生将键盘敲得噼里啪啦响,姜春的手紧握着衣袖,抬头看向他,眼底近乎是恳求,问道,“能治得好吗?”
“胃癌,就算是早中期的治愈可能性都不大。”医生推了推眼镜,训练有素,“像患者这样的,到了晚期,治愈率微乎其微,几乎可以忽略不计。”
他摇了摇头,似乎在做死亡判决书,一点一点地击破面前的人眼底的希翼。
“那——”
她的唇嚅嗫一下,“就一点办法都没有吗?”
“胃癌晚期,保险疗法是定期做化疗,严格按照医嘱吃药。”他停一下,打印机哒哒哒地飘出一张白纸。
门被推开,一个护士进来递了份单子,看了一眼头发乱糟糟的女生,很快又出去。
“你看,患者的病情一直在恶化。”医生指着屏幕画了个圈,“已经有肝脏和腹膜的多发转移。”
“手术的风险很大,而且手术费和治疗费用也很昂贵,家属要完全做好心理准备。”
“但如果再不控制的话——”
医生没有再说下去,姜春已经明白他的意思。
治疗只能续命,基本等死。而手术,就能活吗?
“如果考虑清楚,可以来办公室找我,再具体跟你说。”医生递给她一张单子,轻轻拍了拍小姑娘的肩头,“去交费吧。”
世间百态,这么多年他依旧难以释怀。
外面的雨水冲洗着世界,而白色的墙壁,带给她的永远都是这样,窒息且绝望的炼狱。
她抹了抹眼角,干涩道:“我,现在可以去看看她吗?”
医生点头,“可以。注意让患者保持好心态。”
姜春说了声谢谢,关了门走出去。
沿着走廊,走到病房门口,女人躺在床上,乌黑的头发散在白色的枕间,硅胶滴管顺针尖扎进青色的血管,依旧昏迷不醒。
边上的仪器“滴——滴——”发出声音,那根线依旧在起伏。
姜春看着她,走过去,沾着水,一点一点将她残留的口红印擦掉,握住她的另一只手。
隔着薄薄的病服,几乎只能抓住她的骨头,没有一点肉感。女人苍白又脆弱,眉头紧锁,身体难受地微微弯曲。
听见她低声呜咽一句,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白,触目愀心。
她是什么时候那么瘦的。
难受地止不住发抖,鼻尖眼角都红了,眼泪一滴一滴往外落。
明明前几天她们还牵小白一起散步,她还说,等她和弟弟考一个好大学,再盼着他们结婚生子,她就能颐养天年了。
不是说,都是些陈年旧疾吗?她开得都是什么药?
——这个女人,究竟瞒了她多久。
她那么笨,那么粗线条,也那么相信她的谎话。
趴在她身边,泪水渗进洁白的病床单上,生怕她就这样一睡不醒。
握着女人的手,清晰的感受到她手腕上的脉搏跳动,证明着她还留在自己身边。
可是,这么多钱,她怎么拿得出来?
想了好一会儿,抹了抹眼泪,翻遍了口袋,才从衣兜里找到手机。她吸吸鼻子,将手机解锁,翻遍了通讯录,也没能找到一个适合求助的对象。
翻到底,最后指尖还是滑落在一个号码上——那是她们一家,最后的亲人。
姜春跑到阳台上,蹲在地上,雨似乎小了,柳絮般飘飘洒洒往下落。
那边接得很快。
“喂——”
“好好啊。”
“外婆,妈妈出事了。”姜春吸着鼻子,抹掉不断往外冒的泪水。
那边停了一下,接着安抚她,“你别哭,好好跟外婆说,还有外婆在呢。”
这一下,憋了一整天的泪像决了堤,竭力也咽不下去。
姜春握着手机,下巴抵在膝盖上,低泣的哽咽着,哭得像个小孩儿。
半个小时后,挂断电话,她仍没有动,难受地靠在墙边。
手机震动一下,冰冷的手指点上去,屏幕已经识别不出温度,过了一会儿,才迟迟反应过来。
【沈:你在哪儿】
【沈:我来找你】
前一条信息她没看到,过了很长一段时间,后一条才发过来。已经是一个小时前了。
看着阳台上的雨丝纷纷扬扬,一道闪电劈向山的一头,混着轰隆隆地雷声,她又想起陵园里,那张和沈景明极度相似的、沈荣余的脸,脊背一僵,手机落在地板上发出“哐当”一声,脑海里抑制不住地生起一个让她害怕的念头。
她是不是做错了事,惹小姨和妹妹生气了。
可她不是故意的,他那么好,看他一眼,心就跑到他那里去了。
她真的错了吗?
痛苦又自私的想法发冒出来,一瞬间被她掐灭。她想要妈妈好好活下去,好好地陪着她。
那一瞬间,心里抽搐着,姜春眼眶通红,不断死咬着牙关。
点开那个头像,拉黑。
动作干脆利落,整个人像是泄了气。
只是泪水止不住的往外涌,哭得脸颊都红了。
作者:今天还有一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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关你西红柿的营养液X3
吞柴宁的营养液X1
(悄咪咪说一句,营养液月底要过期了,懂我意思吧~)
第33章 樱落(5)
樱落(5)
“好好——”
朱蒨不知道怎么时候醒过来,嘴唇干裂开来。
手背抹干净眼角的泪, 姜春撑着膝头站起来, 小步走到她身边。
她发着抖,崩溃地大哭起来:“你早就知道了, 是不是?”
浑身无力,朱蒨轻轻地“嗯”一声,
姜春想要生气的骂她一通,话到嘴边, 转为哽咽, “你瞒着我干什么!这么大的事!连我都不说!”
轻轻叹息一声, 脸色苍白,朱蒨的眉眼带笑, 依旧美,“你过来。”
她招了招手, 姜春一瞬间泄了气, 兔子眼憋住泪。
乱糟糟的发被人一点一点理顺, 她听见头顶传来轻柔细腻的声音:“妈妈不可能陪你一辈子的。”
一副蓄谋已久的骗子相。
“你不许说, 我不想听!”她的眼里盈满泪水,捂住耳朵, 慌乱地摇着头。
“好好,你听我说完。”女人似乎很累,白净的额间冒着虚汗。
“你爸爸当年那笔钱,加上我这些年存下来的积蓄,都在家里的存折里, 密码你知道的。”
她的手很凉,一下一下摸着姜春的发顶,“大概两百万吧,妈妈很没用,只能攒出这点钱留给你和阿实。”
“家里的那套房子,我改成了你的名字,如果——”
“我不要,你别说了。”姜春抱着她,落着泪,“你说过,你还要等我和弟弟长大的。”
“我什么都不想要,妈你别再说了。”几近崩溃。
听着她遗言一般的交代,姜春心疼的快要撕裂开来。
那笔钱,是爸爸拿命换来的。这一百二十万,就让那个男人永远消失在她的生命里。
她有什么资格。
她从来没有怀疑过朱蒨的爱。
只有她知道,朱蒨这些年到底有多不容易。出事那年,姜初实还是个奶娃娃,她也不过是小学年纪。
若非逼上绝境,怎么会有人真的愿意到龙蛇混杂的地方工作,一待就是六七年,混到今天的地位。没有人愿意在灯火万家的深夜里离开自己的一双儿女,喝下一杯又一杯的酒精,嘴角还要挂着妩媚的笑脸。
她用自己羸弱的身板,为她们俩挡下所有。她一直都知道,从来没有怨过她,她心疼她。
若她没了,这个家便彻底塌了。
“妈妈陪不了你们了。”朱蒨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脸上,几份眷恋,“我要去陪阿萸和你爸爸了。”
“昨天晚上还梦见阿萸,穿着那条黄色的裙子朝我跑过来,唤着我。我想他们了。”
“那我们呢?外婆呢?你都不要了!”
难受得她发抖,冰冷的甩开她的手,滚烫的泪簌簌地落在女人的手背,扎进心里。
女生哭着将自己的脸别开,沙哑着声,“妈,我们好好治,会好的。”
总会有办法的。
女生鼻尖通红,眼眶里溢着绝望的泪水。
眼底划过一丝浓重的伤感,被她很好掩盖过去。朱蒨露出个轻松的笑,靠在床头,“你别担心,会好的。”
当她拿到化验单的时候,已经能预料到她的好好会这副模样,难过到不行,就会钻到她怀里。可她这副破身子,再拖下去,也不过是拖累他们姐弟俩。
治不好的,她很早就知道了。
用钱堆出来的矜贵病,她治不起。她攒的钱是要供好好和阿实读大学的。
“你答应我,要好好治。”她抽抽嗒嗒地,不放心地说:“医生都说,你的病情很不稳定。”
姜春的心里,疼得快要死了。
“好。妈妈答应你。”
原来人濒临死亡的时候,真的能够感受到虚无缥缈的生命在消逝,一点一点,被抽干。
朱蒨笑了笑,将她黏在脸上的发丝拨开,“都哭成小花猫了。”
姜春随意擦了两下,不太在乎,就听见有护士敲门进来催她缴费。
“你好好睡一觉,我去买个饭就回来。”
朱蒨的呼吸均匀绵长,撑了口气,笑着看她一眼,“好,都答应你。”
听见关门声,走廊上的脚步渐行渐远。
朱蒨一瞬间塌下来,眉头皱成一团,死死咬着牙,手脚冰凉地蜷缩着身子。
姜春一边走一边哭,脸颊上的泪根本抹不干净,沾在睫毛上,模糊了视线,在医院门口拦了个车。
司机是个大叔,操着一口标准的本地方言:“小姑娘,是你家里人生病了吧。”
吸吸鼻子,她低低应了一句,靠在角落里。
大叔好心的给她抽了几张纸巾,听着她抽抽嗒嗒的声音。
“人就是这个样子的啦,生老病死,一眼就看到头喽。”
“但是我们老话讲得好哇,善恶有报,积福荫是有用的,菩萨会保佑我们的。”
“不过想一想,安乐死也是一件好事情的哇。要摆好心态嘛。”
听着司机师傅一口标准的方言,姜春红着鼻尖,睫毛上还沾着泪,被吓得心惊肉跳的,指尖死死抓住胸前的安全带。
“叔叔你别看我!要撞到护栏了!”
“小事情小事情。”司机摆摆手,转一圈方向盘,开得很稳,“我都开几十年车子了,你不要担心啦。”
一路上吓得不轻,她推开车门,司机师傅依旧热情似火:“小姑娘再见啦,”
姜春勉强平稳呼吸,勉强地回了个笑脸。
-
“喂——大哥,你看看几点了?您是准备压轴出场?”
陆燃开了罐啤酒,仰着下巴往嘴里凑,冷哼一声。
“在门口。”
沈景明轻皱一下眉头,将玫瑰花放在前台,迈着步子往里走。
拐过弯,服务员把他带到包厢。
刚推门,满天花板的气球在五彩斑斓的灯光里闪耀,屏幕上几个大到不能再大的加粗体“姜春宝贝,生日快乐”粗暴又狂放,一看就知道出自谁的手笔。
主角还没来,里面已经很热闹,三五人坐成团,开启自嗨模式。
陆燃轻靠在门边,一只腿交叉着脚尖点地,撸起袖子,露出来紧实的肌肉,“沈景明你要不要这么叛逆?我们说好的几点!”
“姜春呢?”沈景明扫他一眼,往里走。
陆燃莫名其妙看他一眼,指尖转向自己,“你在问我?”
“我发微信给她,没回过。”视线转一圈,没看到她的身影,眉宇间皱起来。
“不应该啊。”陆燃推了推眼镜,难以置信,“她是猪吗?这个时候还在睡觉。”
沈景明看他一眼,目光黑黢黢的。
指尖点开和她的聊天界面,一直停在绿色的聊天框,她没回过一条。
在睡觉?他拨了个语音过去。
手机震动两下,忽地弹出来一个白色的通知栏。
【提示:对方把你加入了黑名单,不能进行语音/视频通话。】
脊背一僵,机身泛着凉意,沈景明怔愣住,喉咙紧了紧,退到聊天界面。
【沈:怎么了?】
绿色的聊天框发出去,前端带着刺目的红色感叹号。
心头一震,忽地涌起一阵不好的预感。他微微侧头,“手机借我。”
瞧他这模样,还能不给么。陆燃嫌弃地扯了扯嘴角,手机解了锁拿给他。
翻到通讯录最顶端,找到她的号码拨出去。
他一瞬不眨盯着手机屏幕,心底莫名恐慌。
“您好,您拨打的电话无人接听,请稍后再拨——嘟——”
“她不接?”陆燃双臂环在胸口,“可能还没醒吧。这种雨天她最喜欢窝在被窝里睡觉了。”
所以在梦里把他拉黑了?
沈景明面无表情往外走,抱着那束引人注目的红玫瑰,一齐消失在门口。
-
姜春回到家,迅速洗了个澡,身上皱巴巴的衣服全部换掉。也许是惦念着医院里的朱蒨,心里总是很不安。
她跪在地上,在一个首饰盒里翻出来那本存折,被人很小心的夹在最底端。和存折放在一起的,是一本小小的笔记本,姜春打开来看,每页的字符看到眼花。大到她的生活费,小到楼下便利店的一袋盐,都被黑色的水笔一笔一画记下来,清清楚楚。
随意翻一下,就看见整一页的药品清单,排在最上面的,就是阿司匹林。
心里猛地一揪,她的眼眶又开始泛红。
她就是这么治病的吗!阿司匹林能治什么病!
姜春翻到她床头,一侧的抽屉堆满药瓶,各式各样的药丸塞在一起,甚至怕被发现,她将药片倒在平常服用的头痛片的瓶罐里。
脑海里的一些画面慢慢浮现出来,现在看来,全是漏洞。
她怎么就被她这么拙劣的手法蒙蔽到现在的。
这个骗子。
揉了揉泛酸的眼睛,姜春小心把存折塞进包里最底层,换了鞋准备往外走。
“姐,你去哪儿?”
姜初实揉着惺忪的睡眼跑出来,睡衣有点大,男孩颈间白嫩的肌肤露出来。
姜春脚步一滞,朝他招了招手:“你过来。”
他乖乖地走过去,白嫩的手指摸了摸她的眼睛,眼角还泛着红。
“姐,你怎么哭了?眼睛肿起来了,像金鱼一样。”
姜春蹲下来,随意的抹了一下,“你接下来听姐说。”
他点点头:“好。”
双手摁住他的肩头,她正色道:“妈妈得了很严重的病,现在在医院,姐姐今天晚上去陪妈妈,你一个人在家,不许乱跑。”
“妈妈怎么了?”姜初实懵懂地看着她。
犹豫一秒,还是没说出来,她抱了抱小小只的弟弟,“妈妈没事,会好的。”
“那我在家里乖乖待着。”
“柜子里还有零食,一个人要是害怕的话,打电话叫陆燃哥哥来陪你玩。”
姜春松了手,眼泪不争气地往下流。
“你别哭了,妈妈会好的。”姜初实把她脸上的泪水擦干净,安慰道。
她笑了一下,“嗯,会好的。”
“小白——”
狗闻声而来,一下扑在男孩身上,火热的舌头往他身上舔。
“你带着小白出门吧,它很乖,可以保护你的。”
她低头,庞大的狗身几乎占了半个门框,小白吐着舌头凑在她脚边,讨好似的往她身上蹭。
“小白,你要乖乖保护好姐姐。”男孩摸摸他的狗头,一把掐住它的脖子,“要不然,我就不给你买炸鸡了。”
大狗低声的哼哼几声,表示答应。
小白其实很听话,不用套牵引锁也会乖乖跟在她身后,从来不丢。
走出楼道,天已经很沉沉的,路灯还没亮,整条马路暗沉沉的,暴雨天,往常树下最热闹的象棋桌都散了人群,地面上残存着潮湿的水汽,压抑着心情。
她不关心这些,护好挎在身侧的包,脚步飞快。姜春脑子乱糟糟的,她只想马上到医院,陪在朱蒨身边。
“姜春——”
在那棵老榕树下,有人叫住她。
作者:稳住,不慌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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真的太爱你们了~
第34章 樱落(6)
樱落(6)
老旧的居民楼门口,那棵上年纪的榕树枝繁叶茂, 盘根错枝, 遮蔽了大半绿荫,黑漆漆的街道上看不见行人, 地面的小水洼闪着暗光。
姜春的手一顿,朝声音的方向看过去。
微微眯起眼睛, 勉强能看清那人修长的身型,心一颤, 脚底几乎钉在水泥地面。
小白趁她不备, 锁链从她手里挣脱出来, 踩过污水滩飞快往那人身上扑。
“白白——!”
疾呼一声,水花随着它的狗蹄子飞溅起来, 毛绒绒的尾巴甩得飞快,几步便咬住那人的裤腿, 尖锐的牙齿不断撕扯。
沈景明身子微曲, 摸了摸小白的脑袋, 笑了一下。
雨后的空气很凉, 连风吹上脸颊都是冷的,遍体生寒。
身侧的手死死抓住刚换的纯黑色风衣, 已经起了皱。顿了顿,姜春深吸一口气,朝一人一狗的方向走去。
不到十米的距离,每一步落在地面,像是跋山涉水。
才不过一天不见, 他仍旧温润如玉,如清风霁月般美好,叫人止不住的肖想。
面前的人抬起头看着她时,睫毛的浅影落在眼窝,目光温和,对上他黑黢黢的眼神,心底一哆嗦,姜春瞬间撇开目光。
从他们认识至今也不过数月,她还依稀记得初次见他时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。现在的他,他的眉眼时常染上几分笑意,连班上同学也说他温柔许多,每次碰见他,都愿意朝他挥挥手。
不知何时,皎洁如明月的他,沾上了人间红尘气。
隐约能听见街那头的广场舞音乐,大爷大妈们稀稀拉拉一起散步,街边也有忙碌一天的上班族匆匆而过。
今天,看上去也没有多么特殊。
“怎么不回微信?”沈景明拨了一下她额间的碎发,没等她回答,他的手掌自顾捉住她身侧的手臂,无端蹙了眉,“衣服怎么这么薄,晚上很凉,感冒了怎么办。”
他是总爱关心这些细枝末节。
喉咙紧了紧,姜春抬眸看着他,忍不住唤他一句,“沈景明——”
可话到嘴边,面对他情真意切的面容,准备好的措辞半分也说不出来。
她觉得自己很无耻。
她已经哭了一天,声音传出喉咙,干裂的嘶哑声,叫人心怔。
这是她第一次唤他的大名,不似以往笑盈盈的腔调,平静地毫无波澜,语气里没有任何调笑的意味。
男生恍若未闻,温热的掌心轻轻抚上她的脸颊,似乎想要驱散她身上的寒意。
眉宇间仍是浅浅的笑意,指尖摩挲着她单薄的外套,“吃饭了吗,饿不饿?”
这般滋味,一天的委屈全然如潮水般涌现出来,心口像是堵了团棉花,怎么都是徒然。
拿开脸上那只手,虚停在空中,姜春的唇瓣动了动。
“你听我说——”
话刚吐出口,被人打断。
“姜春。”语调依旧温润,他笑了一下,“先听我说完好不好?”
句尾的温柔惹得姜春蜷了蜷手指,掐得掌心生疼。
她喉咙上下滚了两下,没说话,静静地看着他。
他的眸子透着光,如清澈的碧波,荡漾着层层涟漪,一眼便能望到底,倒映着她的身影,里面全是温柔缱绻。
不知他从哪儿捧出来一大束玫瑰,眉眼间还染着几分少年气。
“生日快乐。”
耳侧萦绕着他清清浅浅的嗓音,无端沉溺,无法自拔。
热烈的玫瑰即便在暗淡的暮色里,依然惹人怦然心动。
她的眼皮抬起,目光落在绯红花瓣中间拥着的卡片上,指腹在光滑的卡片上摩挲,轻轻拿到面前。
黑色的水笔字体遒劲有力,一看便知出自他手,笔画端正地写着四字——我喜欢你。
与他平时的字相比,多了几分谨慎与在意。
沉甸甸的卡片,压着她的手腕,抬不起半分。
这般玫瑰模样的卡片她很熟悉,这几年里,她送过无数捧花,也见过玫瑰卡片上各种各样的情话。她以为她见得足够多。
眼前不过短短四字,却轻易让她鼻尖泛酸,泪水滚进心里。
“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样的女生,有时候满嘴胡言,有时候又温柔的不像话,总爱粘着我胡说八道。你身上好像有一种魔力,让我再也放不下来。我想我是真的喜欢你。”
沈景明顿了一下,他不知道怎么会招惹上她,但是左胸膛里不断跳动的那颗心,一想到她,疯狂的跳着,完全不听话。
“我们约好了,一起考海大。”
“我现在答应你,曾经、现在、未来,都只有你一个。”
“那么姜春,你愿意做我的女朋友吗?”
他轻压住唇角,一双眼胶着在她身上,下颌绷紧,被汗浸湿的手心泄露了他的紧张。
感受到他毫不掩饰的情意落在她脸上,心里像是被针戳穿,留下空荡荡的无底洞。
身侧的手动了动,又垂落下去。她甚至没有勇气看他,哪怕一眼。
温柔的晚风,轻轻吹过城市的灯火,却吹不走她心底的满目疮痍。
她很想笑着点头,答应他一句“好啊”,然后轻轻抱住他,如以往那般笑盈盈的腔调,说着逗乐两人的话。
止不住的渴望从心底爬上来,一瞬间被她狠狠地压回去,面如冰霜。
其实根本没有一句惊醒梦中人的话,狠狠的一巴掌更有效果。
姜春想起来陵园那张与面前的他极度相似的面容,心底狠狠一通,抬眸看他。
“沈景明。”她如同以往那般温柔地叫他,“你听过朱萸这个名字吗?”
怔愣一秒,沈景明皱了皱眉。
“是你爸爸那个死了八年的初恋。”她踮着脚,凑到他耳边,轻轻地说,“也是我的小姨。”
侧头看见女生眉梢处的冷漠,沈景明浑身发凉,唇瓣动了动:“姜春,你在说什么?”
“你不是好奇我为什么喜欢你吗?”姜春看着他,忽然嗤笑一下,目光凉薄。
声音依旧很轻,飘悬在空中,“因为朱萸死了,因为你是裴染和沈荣余的儿子。”
原本模糊不清的名字一瞬间清明,玫瑰花应声落地,娇艳欲滴的花瓣抽搭两下,蒙上一层暗淡。
“你或许还不知道吧,朱萸死的时候怀着孕,马上临产。”姜春凑近他,用最暧昧的语气,吐着锋利的刀刃,一刀一刀捅下去,“她见的最后一个人,是裴染。”
“她肚子里的,是我妹妹,也是你的。”
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极轻极轻,面前的人,眼底慢慢失去了焦距,彻底暗淡。
“和我有什么关系。”
“沈荣余的事,和我有什么关系。”胸膛不断起伏,他的眼底爬上一层痛苦。
一瞬间听见什么碎掉的声音。
身侧的拳攥紧又无力松开,他红了眼,“是你说喜欢的。”
“你骗我。”脸上的血色消失的干干净净。
“是,我从一开始目的就不单纯。”眼眸里藏着看不懂的情绪,她笑了一下,眼角很冷,“我只不过勾勾手指,你就上当了。”
“沈同学,我们很早之前就见过,在八年前的春天里。那一刻起,我恨了你八年。”她冷笑着说,字字诛心。
“朱萸的孩子死了,凭什么裴染的孩子能好端端地活着。”
“当时我就在想,这么好看的小孩,毁掉多好啊。”
脑海里浮现出不甚清晰的一幕,一个欢脱的背影和身前的人画上等号,呼吸一窒,几乎不可置信的看着她。
“你——”他顿了一下,“想毁了我?”
“可是,为什么啊?”他眼里蒙了雾气,像一个懵懂的孩子,嘴里喃喃,“我做错什么了?”
他满心欢喜地找到她,装满情意的一颗心捧到她面前,怎么也没想到,会等来这样冰冷的刀子。
姜春冷笑一声,背着他转过身去,眼底的泪再也盖不住,瞬间涌出来,悉数滴落在黑色的外套上,不见踪影。
他看起来那么难过,脆弱到下一秒就要破碎,看得她眼都红了。
陆燃说得对,爱情这东西哪能说碰就碰,她现在疼的只想哇哇大叫。
沈荣余和朱萸当初爱得轰轰烈烈,到头来连条命都没能留下,只剩下满目疮痍。
她和他呢?也只会徒增惨痛罢。
她曾天真的以为,他们兜兜转转回到原地的重逢,便是故事重新开始的地方。她却忘了,真少爷和假小姐同样出身名门,而童话里,公主永远和王子在一起,她如何龌龊地掩饰内心,依旧骗不了自己。她只是一个狐假虎威的混混而已,连骑士都不配当。
一切的镜花水月,不过是大梦一场空。
梦早该醒了。
而她此时像一个拼死挣扎的耄耋老者,攥着一丝奢望不愿放弃。
暴雨里,冰冷的一巴掌将她彻底打醒,脸上留下火辣辣的掌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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